、本報記者 陳茂利 北京報道
“大概七成的退役電池被小作坊以更高的價格收走,流入非正規渠道,這些企業對廢舊動力電池進行簡單修復包裝,或粗暴破碎后再次流入市場。”一家動力電池上市公司人士告訴《中國經營報》記者。
然而吞下七成退役電池的小作坊,往往既無環評許可,也無安全生產資質,更遑論正規拆解執照,有的甚至沒有進行工商登記。反觀僅吸收三成退役電池的白名單企業,卻收不到與產能對等的電池。長此以往,不僅導致再生金屬價格倒掛,更會引發劇毒泄漏、環保壓力、資源浪費等惡性循環問題。
2025年2月,國務院總理李強主持召開國務院常務會議,審議通過《健全新能源汽車動力電池回收利用體系行動方案》,并特別提出:“運用數字化技術加強動力電池全生命周期流向監測,實現生產、銷售、拆解、利用全程可追溯。”
小作坊截留大部分退役電池
高價搶貨—野蠻拆解—暴利轉賣,已經成為地下電池回收作坊的典型牟利模式,他們正在以超出正規價格20%—30%的回收溢價截流貨源。
“電池拆解,全國接單”“采購鐵鋰電池1000噸,價格優勢”“安徽需要5個拆解工”“歡迎老板咨詢”。記者從一位電池回收小作坊老板朋友圈看到如是廣告。
當動力電池容量衰減至初始容量的80%閾值時,即達到退役標準,應當進入規范化回收流程。在合規回收體系中,存在兩條主要路徑:一是由車企通過定向渠道將退役電池移交白名單企業;二是由具備《新能源汽車廢舊動力電池綜合利用資質》的專業回收機構回收處理。
記者調查發現,電池回收企業主要通過三大渠道獲取貨源:一是直接對接整車制造廠和電池生產商;二是通過中間貿易商采購;三是參與行業招標采購。上海有色網(SMM)業務員張琳告訴記者:“頭部電池企業通常會在官網發布廢料處理招標信息,而貿易商則主要整合散戶和小回收點的資源,兩者都會通過招標會進行交易。”
格林美(002340.SZ)內部人士詳解了電池回收的兩大路徑:“當電池容量衰減至60%時,我們會進行專業拆解重組,將其改造后應用于儲能電站、物流車等場景,實現梯次利用;若電池無法二次使用,則通過精細拆解提取鋰、鎳、鈷等關鍵金屬,再生為電池原材料,完成資源閉環。”
按照正規流程,退役電池應該進入專業回收渠道進行規范處理。但現實并非如此,全球第二大鋰電池回收及再利用企業廣東金晟新能源股份有限公司(以下簡稱“金晟新能源”)戰略發展部部長胡林林告訴記者:“白名單企業只有156家,其實大部分(退役鋰電池)都流入了地下小作坊。”
2023年,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曾發布調查研究報告:截至當年年底,我國新能源汽車動力電池規范化回收率不足25%。
小作坊何以截流大量退役電池?胡林林稱:“某次自主品牌車企招標會,他們的負責人提問‘有沒有法規強制要求白名單企業才能參與招標?’我就這個問題多方查證,答案是‘沒有’。企業是逐利性的商業機構,誰報價高,就選誰。那場招標會有多家‘報價高’的非白名單企業中標。”
“目前大部分的退役電池正在被非正規市場分流,無法流向合規企業。大量高質量的回收產能處于閑置狀態。”一位電池產業鏈人士告訴記者。
電池回收行業正面臨供需失衡的困境。《中國鋰離子電池回收拆解與梯次利用行業發展白皮書(2024年)》顯示,2024年全年理論產能高達380萬噸,而實際的電池回收量僅為62.3萬噸,產能利用率低至16.4%。
劣幣驅逐良幣
“從經濟層面分析,很多退役電池流向小作坊,價格倒掛是導致正規企業難以與小作坊競爭的關鍵因素。部分小作坊為了搶占市場,不惜將回收價格抬升至非正常水平,最高折扣系數甚至會超過100%。”上述動力電池上市公司人士透露。
據了解,退役電池折扣系數通常在30%—50%,而回收價值更高的未注液電池折扣系數通常為60%—80%,所謂的“未注液電池”是指正負極材料未被電解液污染,鋰、鈷、鎳等金屬更容易提取,回收率可達95%以上的電芯。
胡林林也表示:“大家一起競標,小作坊報價通常比我們高10%—20%。像在東莞就有很多家庭小作坊,沒有營業執照、環評資質,也不納稅,也不建立產線合規拆解。因此他們在回收時報價會比我們高很多。”
目前,國內退役電池常通過拍賣或競價的方式確定價格,回收時會參考折扣系數(廢料價與新貨價的比)。在此背景下,價格倒掛是指退役電池“廢料”比新貨價格高的奇特現象。
天津一家動力電池梯級再生利用公司高管就曾反映,2022年動力電池供不應求,退役電池材料價格出現嚴重倒掛。2022年3月,折扣系數一度飆升至130%、140%。
“缺乏透明定價導致大量退役電池流入黑市(2023年非法拆解占比超30%)。”乘聯分會秘書長崔東樹發文稱。價格倒掛也與行業當前定價機制有關:回收企業會根據電池中鋰、鎳、鈷、錳等金屬含量和原材料價格來估價,缺乏明確可行的標準。
以格林美、邦普循環、金晟新能源等電池回收頭部企業為例,其主要工作就是再生利用退役鋰電池及電池生產廢料,通過專業生產線將退役電池、電池廢料進行機械破碎,提取有價值的金屬及“黑粉”成分,然后通過復雜的濕法冶煉、火法冶煉,從“黑粉”中提煉碳酸鋰及硫酸鎳等固態或液態化合物,再把這些精制產品賣給三元前驅體及正極材料生產商,用來生產新電池,從而形成循環經濟模式。
動力電池循環經濟的完整鏈條包含“回收—梯次利用—再生材料”三大環節,現實的困境在于:前端回收環節嚴重“缺糧”,直接制約后端產業鏈發展——梯次利用企業面臨電池來源不足的窘境,再生材料廠商也難以形成規模效應。這種結構性失衡,使得持證合規的白名單企業在市場競爭中陷入“巧婦難為無米之炊”的被動局面。
退役電池回收拆解提煉需根據電池類型(如三元鋰、磷酸鐵鋰等)和回收目標(梯次利用、材料再生)配置,通常分為預處理、拆解、材料回收三大環節。
“我們在環保設施上的固定資產投入大概占總成本的5%—10%,平均達到8%。單條生產線投入就高達2000萬元。其中包含RTO高溫裂解設備、低溫萃取設備、電解液檢測儀、高溫冶煉設備等。”胡林林詳細介紹了企業在環保合規方面的投入。
他介紹道:“僅電解液這高危物質的處理就需要多重工序,再加上額外的能源動力消耗,這使得我們在拆解破碎環節的綜合成本比小作坊高出10%—20%。”
記者調查發現,由于正規拆解工序成本高企,一些白名單企業處于微利甚至虧損狀態,產能利用率持續走低——拆解行業正陷入惡性循環。
“行業正經歷典型的劣幣驅逐良幣困境。”某再生利用公司內部人士楊戩(化名)告訴記者,“由于拆解破碎沒有利潤,一些工廠選擇停產,也有一些大廠轉向采購小作坊的‘黑粉’。這種手工拆解的非法產品,憑借其低廉成本正在扭曲市場秩序。”
除了高昂的產線成本,白名單企業還有一筆不小的環保支出。天津某電池梯次利用白名單企業負責人透露:“合規企業環保處理成本高達4200元/噸,而小作坊僅需300元/噸的環保成本。”
“這不僅是劣幣驅逐良幣,更是違法經營碾壓合規生產。”楊戩講述,“鹽水浸泡電池放電是電池處理環節中的常規做法,泡過的鹽水和拆解過程中的電解液,白名單企業都是合規化處置的,但為了節省成本,小作坊往往會直排污水。”
再生材料成本倒掛
“退役動力電池是一門好生意,但這兩年生意并不好做。當前,新能源電池中碳酸鋰金屬價格大幅下滑,梯次再生企業利潤空間被壓縮得厲害。”張琳稱。
目前,動力電池主要原材料(鋰、鈷、鎳)價格處于低位,成為影響動力電池回收企業經營的一大因素。
以碳酸鐵鋰電池為例,再生處理中通常優先提取并制成經濟價值較高的鋰金屬,因此其再生經濟性高度依賴碳酸鋰市場價格。
2020—2024年,以碳酸鋰為代表的電池材料價格經歷了一波“過山車”式漲跌。
受新能源汽車需求爆發(銷量由2020年的137萬輛猛增至352萬輛)、供應鏈緊張、鋰資源擴產滯后等因素影響,2021年年末整車廠遇到了“電池荒”。這一年,碳酸鋰從年初約5萬元/噸,漲至年末的28萬元/噸,翻了5倍不止。
2022年,新能源汽車銷量躍升至685.1萬輛。供需失衡加劇,產業鏈下游電池企業搶購庫存。在此刺激下,碳酸鋰價格升至50萬元/噸。
2023年,碳酸鋰價格上演了“高空跳水”:年初48萬元/噸,后受大洋洲、南美擴產(供應過剩)以及我國補貼退坡等因素影響,年中快速下跌至25萬元/噸,年末進一步跌至約10萬元/噸。2024年,碳酸鋰價格在低位震蕩(8萬元—12萬元/噸)。
2023年,碳酸鋰價格大幅下跌,不少梯次再生利用企業業績遭到重擊。“碳酸鋰價格大幅下滑,再生材料市價難以覆蓋提煉成本。成本倒掛讓很多企業失去了開工的動力。”胡林林稱。
再生碳酸鋰的價格,通常與電池級碳酸鋰的期貨價格直接掛鉤。胡林林介紹:“由于是再生品,市場接受度比新品低,且雜質要比標準品高,所以我們按照金屬實時行情94%—98%折扣系數交付。”
“再生利用企業盈利能力處于低位,其盈利模式本質上是賺取加工費,受金屬鹽價格、折扣率、回收率等影響。在行業層面,金屬鹽價格是主要影響因素。”興業研究TMT行業研究員李騰輝、李亞南在研究報告《鋰電池再生利用行業跟蹤(2025年)》中分析指出。
“現在價格倒掛讓人頭疼,回收電池廢料與銷售再生材料之間的‘買賣價差’只能覆蓋生產制造成本,甚至覆蓋不了,也就是說企業不賺錢甚至虧損。”楊戩向記者感慨道。
“白名單企業滿產也沒有幾家,有的頭部企業開工率也就60%—70%,也有開工率不足20%的企業。”張琳稱。
暴力拆解帶來多重風險
露天浸泡電池放電、煙塵直排、電解液泄漏……目前電池回收領域一些企業存在重回收、輕環保,環境事故頻發的現象。
一位車企人士告訴記者:“覬覦高利,不具備資質的小作坊利用火燒或者特殊液體浸泡出貴金屬后,通過特殊渠道販賣。”
鋰電池主要由正極、負極、電解液和隔膜四個部分組成。其中,電解液污染是新能源產業隱藏的“定時炸彈”。
“人工拆解時,電解液易揮發或滲漏。其所含的六氟磷酸鋰、碳酸酯類有機物以及鎳、鈷等重金屬殘留物必然會對環境構成嚴重污染。”上述電池產業鏈人士告訴記者,“國內部分小作坊直接露天操作,污染率高達30%。”
公開資料顯示,主流工藝(如高溫熱解)優先回收金屬,電解液多被焚燒或填埋,進行無害化處理。“小作坊往往是傾倒、焚燒、填埋。”楊戩介紹道。
退役電池經正規拆解后,便搖身變成“城市礦山”。但小作坊由于暴力拆解、設備簡陋、技術水平低等原因,常常無法達到現代工業生產的效率和精度,導致金屬提煉過程中的損耗比較大。
記者采訪了解到,由于缺乏專業設備(如濕法冶金、真空熱解等),僅通過焚燒、酸浸等粗放方式提取金屬,導致鋰、銅、鈷等有價金屬的回收率不足50%,而正規企業可達90%以上。以格林美為例,其2023年年報顯示,公司鋰回收率超過95%,隔膜回收率達 90%,極片回收率達 95%,石墨回收率達到 90%。
“東莞‘3·15’黑作坊曝光后,當地已掀起整治風暴。”楊戩向記者透露,“這場‘貓鼠游戲’遠未結束——不少作坊主正謀劃向貴州、河南等地轉移,繼續其‘游擊式’生產。僅靠曝光很難規范行業亂象,希望從立法層面規范。”
工信部公示的符合行業規范條件的白名單企業有156家,但根據天眼查App搜索結果,國內動力電池相關回收企業注冊超過4萬家。上述動力電池上市公司人士坦言,“這就意味著電池的流向管理存在較大難度。”
按照《新能源汽車動力蓄電池回收利用管理暫行辦法》要求,作為責任主體,電池生產企業、汽車生產企業、回收企業應及時通過溯源信息系統,上傳動力蓄電池編碼及新能源汽車相關信息,以實現生產、銷售、報廢、回收、利用等全過程留痕與管理。
“目前存在大量小作坊與白名單企業合謀的現象,前者支付‘過橋費’借用后者的資質上傳數據。”楊戩揭露了行業潛規則,“我曾實地探訪東莞某工廠,發現其倉庫堆放上億市值的電池,卻連基本的消防設施都沒有。當我質疑其資質問題時,對方竟笑著表示,手握四五家白名單企業的授權。”
值得關注的是,在國務院審議通過的《健全新能源汽車動力電池回收利用體系行動方案》中,首次明確要用法治化手段規范回收利用。楊戩稱:“立法和不立法效果差距是很大的。”
對于當前回收企業面臨的盈利困境,中國科學院院士歐陽明高向記者指出:“現在需要用行政手段和法律手段來加強回收管理,因為現在電池材料價格很低,純粹從經濟角度很難獲得大的收益。目前,碳酸鋰已經到7萬元/噸,回收要做起來,價格10萬元/噸是底線。”
“只講公民責任,不講價格公道是不合適的。回收電池應該根據資源價格及時定價:實時接入LME(倫敦金屬交易所)鋰、鈷、鎳期貨價格。”崔東樹稱,“新能源車動力電池都有獨立編碼,因此每輛新能源車電池的金屬含量是可以自動算出的。再根據實時的鋰、鈷、鎳等金屬價格,就能算出合理殘值。國家據此補貼這些報廢處理費用,就必然會鼓勵消費者去正規網點報廢新能源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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